我用ChatGPT寫周報,卷死了同事。

用形式主義對抗形式主義,魔法打敗魔法

我用ChatGPT寫周報,卷死了同事。

圖/視覺中國

文|《財經》記者 顧翎羽

編輯|餘樂

ChatGPT,時下最火的人工智能聊天工具,號稱可以通過學習和理解人類的語言模式來對話,根據聊天上下文進行互動,真正像人類一樣來聊天交流。

當有些人還在傲慢地認為ChatGPT輸出的內容是『人工智障』『廢話連篇』時,最卷的打工人們已經火力全開,將其用在了職場內卷裡。

打開各種app,關於如何利用ChatGPT的推送讓人審美疲勞。

專家喜滋滋告訴大家:ChatGPT可以用來做PPT、寫法律文書、回郵件等等——主要針對一些不需要動腦的信息加工場景,可以極大提高工作效率——如果不是專家告訴我,我都沒意識到職場上不需要動腦的場景原來這麼多。

有朋友說,他用ChatGPT一小時就寫完了過去要寫一周的抖音視頻腳本;有朋友用ChatGPT潤色自己公司的新聞稿,該新聞稿竟然本身也是關於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對話產品。

不過,要論最適合使用ChatGPT的場景,那還得說是互聯網大廠內卷文化的精髓——寫周報。

幾乎所有的受訪者都同意這一點。

『周報是廢話的大成,而ChatGPT就是一個廢話文學生成器』一位互聯網大廠中層告訴我。

高明的聊天機器人簡直是一個不會累的申論寫手——最擅長先給出核心概念,再按照『總分』的結構進行回答——備受推崇的金字塔思維也不過如此吧。

看上去,這是一場用最擅長形式主義的AI對抗形式主義,魔法打敗魔法的雙贏。

魔法打敗魔法

一些聰明人已經用ChatGPT劃起了水。

Stanley是一位生活在上海的外企獵頭主管。

最近他發現,原本不善筆頭功夫的下屬匯報文檔忽然寫得漂亮起來。

他在公眾場合表揚了下屬,對方卻很坦誠告訴他,『是AI的功勞』

Stanley並沒生氣,因為他也用AI回老板的郵件。

老板的回復則是『well done』《幹得好》,不知道是不是用AI回復的。

Stanley表示,他是一個懶人,而越懶的人,就越擅長尋找助力。

工具就是這樣被不斷使用而改進的。

一些測試發現,即便是需要理解力的領域,ChatGPT在某些場景下的表現也遠遠優於普通人類。

例如,它可以根據指定作家的風格寫出劇本,模仿專業咨詢師給出心理咨詢意見,為木訥的男生給心愛的女生寫一封表白,並且還緊扣女孩的特點。

有研究認為,與人類相比,ChatGPT的回答更嚴謹、客觀和扣題。

人類總是傾向根據自己所擅長的領域給出回答,並且喜歡引經據典來佐證自己的觀點,而ChatGPT的回答則更切題,善於給出更獨立、直接和結構完整的回答。

如果不要求短句,ChatGPT會給出更正式和富有條理的長句。

這種『AI腔』的文風甚至也是可以調整的。

Stanley說,他在使用ChatGPT來回答老板郵件時,通常會在寫出第一版郵件之後告訴它,『不要這麼嚴肅,語氣再隨便一點』

在某些極度強調邏輯的領域,ChatGPT甚至可以作為一個效率革命工具。

畢馬威合夥人兼負責人迪倫·羅伯茨《Dylan Roberts》表示,ChatGPT用於投行領域將非常強大;AI可以收集和分析大量客戶數據,並從中提出建議,例如識別需要籌集資金或可能成為收購對象的公司。

也就是說,AI可以給出投資建議——不過虧損和風險仍由人類買單。

一些律師表示,以法律領域為例,目前ChatGPT智能程度還遠遠不夠,但隨著語言模型和數據庫的完善,它確實有望承擔相當一部分初級的文書處理工作。

『不過,只要AI不能承擔責任,就永遠不可能替代律師』一位律師表示。

也就是說,ChatGPT和人的回答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在於,它的回應是機械式的,而不具有目的性。

它如果語氣強硬,是因為人類告訴其『要強硬』;它如果語氣柔和,是因為人類告訴其『要柔和』。

不是,也正是這一特性——呈現文本而不需要為決策擔責,讓深受匯報之苦的打工人看到了解放的可能。

一位大廠員工告訴我,他的周報長度通常在3000字左右,項目較多時甚至能達到8000字-10000字,內容涵蓋工作、復盤、學習、下周計劃等等。

老板曾經對他明說,他不如團隊裡另一個同職級女生升遷快,就是因為周報做得不如人家。

『過去每個周六我都在加班,加班就是為了寫周報,用了ChatGPT後,這部分時間就節約了,女朋友很開心』

他向我展示了自己用ChatGPT寫出的工作成果,表示AI隻需要稍加修改就可以達到團隊裡那位同職級女生的水準,『就是要長,長句要多,一個模版翻來覆去套在不同的項目裡,反正老板是沒有時間細看的』

文山會海已經不再是某一行業的特性。

周報文化的本質,還是工作內卷加劇,導致了自上而下的匯報文化盛行。

尤其是當業務增速放緩時,市場、公關、人力等支持性、非業務部門內卷尤其嚴重,就表現成了周報越寫越長,員工們在冗餘的工作總結裡尋找工作的存在感。

一位大廠員工透露,在他們公司,很多團隊會專門安排一個正式員工,每周主要工作就是負責匯總、整理周報。

他所在的公司有位部門市場中層,以擅長匯報著稱,每周要求下屬從周三就開始準備本周周報。

這種認真負責的態度,自然讓公司CMO《首席營銷官》非常滿意,經常公開表揚這位總監業務反饋得好。

不過,這份1萬字左右的周報,最終讀者可能也就CMO和市場總監自己。

AI剝削人類了嗎?

技術不但沒有解放勞動者,反而增加了工作量,延長了工作時間,這一狀況並非始自今日。

日本學者森岡孝二在《過勞時代》裡提出,18世紀後半期至19世紀前半期的英國工業革命過程中,工廠引進並普及了大機器生產,每小時的產量有了飛躍性的提高,但工人的工作時間卻並未減少,生活狀態也未得到改善。

不僅如此,由於實現了機械化生產,很多工作不再要求男性勞動者有熟練的技能,工匠靠工具和手藝吃飯的時代一去不復返。

他們從前多少還可以以技藝為本錢,和老板討價還價,如今也不行了。

此外,由於機械化的普及,工廠開始大量招聘工資低廉的女工,為了生計,有些家庭甚至讓孩子在工廠做童工,在這種情況下,因為擔心失業,工人之間的競爭加劇。

芭芭拉·格爾森在《電子剝削工廠》裡則更加直白地提出,從過去的產業革命到科學管理方法,近代經營管理原理的實質就是將勞動過程中的管理權和決策權轉移到更高一級組織,將熟練工人轉化為非熟練工人。

如今,寫字樓辦公室的白領階層正面臨同樣的情況。

也就是說,技術革新的同時,白領階層逐漸被轉化為不用花錢培訓的、容易替代的、非熟練的、廉價的、低專業性的勞動者。

『一顆螺絲釘』Stanley說,他仍舊對AI工作效率表示樂觀,節省下來的時間可以用在更有意義的事情工作上。

至於其他,他表示這不是打工人應該思考的事情,『螺絲釘為什麼要思考那麼多?』

迪倫·羅伯茨認為,ChatGPT將使知識型員工如今從事的普通任務自動化,這樣他們就可以專註於更有價值的任務——更有價值的事情是否在未來由於AI的強大而不再有價值,他沒說。

一些人認為,ChatGPT生成的結果隻是基於大量語料的訓練,因此可靠性和安全性均存疑,這也是其隻能輔助一部分人類工作而無法替代的原因。

另一些人則憂心忡忡。

在采訪過程中,一些年齡更大、職業經歷更久的受訪者認為,ChatGPT解放的是人類的模仿能力,並沒有提高人類的創新能力,反而對信息的辨別和篩選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也就是說,ChatGPT並沒有直接改變生產力和交流效率,卻削弱了人真正解決問題的能力。

『就像PPT的出現一樣』一位資深的咨詢業人士表示。

他認為,PPT的初衷是好的,但是PPT文化發展到現在,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加大了工作量。

本來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事,如今也需要套在一個精美的模版裡。

我們抱怨PPT,但囿於職場規則,又無法掙脫。

事實上,他以咨詢PPT精美而著稱,並因此獲得了客戶的好評。

2月2日,微軟官方表示,旗下所有產品將全線整合ChatGPT。

除此前宣佈的搜索引擎必應和Office之外,OpenAI服務將允許開發者訪問AI模型。

也就是說,利用ChatGPT一鍵自動生成100頁文字滿滿當當、制作精美的PPT,就要近在咫尺了。

一位資深的互聯網從業者在采訪中對此現象表示既期待又憂心。

他認為,技術發展至今,越來越多的人成為了信息傳遞鏈條中的一個加工環節。

在未來,AI對這種節點的替代作用更明顯。

對普通人來說,應試能力的重要性下降了,工作對理解力和創造力提出了新的要求。

這也許是當下打工人面對AI不安的源泉——畢竟,對現代職場的大多數人來說,理解力和創造力,已經被忽視很久了。

『看完這些如何利用ChatGPT搞錢的課,我好像更焦慮了』一位受訪的互聯網公司員工表示,『效率革命就要來了,這一次,什麼樣的人能不當炮灰呢?』

一些業內人士認為,對於AI可以替代的純技術類的工種,競爭加劇,甚至職位消失是一種必然。

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在這場洪流中覺得無可適從。

我問自己在體制內工作的朋友黃老師是否用過ChatGPT,對方表示沒有,但是很關注。

當我告訴他此工具很適合用來幫助寫文本時,他笑了笑:『那就不必了,我們不允許上外網』

在國企從事文員工作的莉莉也非常自信。

她幾乎所有的工作都圍繞文書展開。

與很多人認為ChatGPT廢話連篇適合用來寫公文不同,她認為,就算看似每一篇文書都有套路可循,但自己的工作永遠無法被AI替代。

因為寫作真正的難點其實是在文本以外:理解領導意圖。

『這意圖,領導可不會用問題明著告訴你』莉莉說。

不過,她也贊同ChatGPT能夠在某些場景下助力她解決工作問題,『比如一篇文書需要修改10遍的時候,你隻需要try again就好了』

『修改,對我們這行來說不是文書的需求,是管理的手段』